211 211:公利和民利 (第2/2页)
堂议一开始是不温不火的。
照例是堂吏先读提案札子,然后退下,魏重润作为议案提交者,需要当先陈述。
他道:“何谓公利疾预卫生体制?”
这是沈清猗上疏的核心,也是新体制的名称。
体制,不只是一个制度,一项法令,而是多项制度法令的集合,以及执行这些制度法令的专门机构,就和之前通过的百年安居大计和平民住房贷提案一样,将构建一个新的官署体系。所以,沈清猗这份上疏,不是建一项制度,而是建一个体系,并且是以前没有的体系,必定要涉及庞大的人、财、物的投入,以及新的官署、新的官职的建立,而后者,沈清猗在上疏中也有清晰的述及。
堂中宰执无论是观望还是反对的,仅从上疏内容而言,都得赞一声大才;不愧是世家出来的!当然后面这句是世家宰执的想法。即使魏、邵二位宰执得知这想法,也不得不承认,寻常的官宦之家和书香之家当然是紧着资源先培养家中男孩儿,即使重视女孩儿的教育,也比不得世家的资源投入,何况更缺的是那种不分男女竞争向上的氛围。
“公利者,公众也……”
魏重润侃侃而谈,声音沉稳,浑厚,平静中又蕴有一种独特的力量,富有感染力,很容易将人带入他的氛围里。
但世家宰执们个个精明世故,魏重润的声音再有感染力,也无法打动他们。
能让他们动心的,只有利益。
……
此时,在距离长安十分遥远的安东都护府“大都护府”的朱墙宅第内,两位小娘子也正在说“公利”和“民利”,这是书院留的暑期功课之一。当然,她们并不知道,正在碰头讨论的功课,正是帝国宰执们在政事堂严肃堂议的话题。
“我觉得,要先阐述清楚这两者的概念、范围对象,知道它们的共通点和区别,才能围绕这个,写出观点清晰的命题策论。”眼睛圆圆,年龄略小的女孩儿说道。
“那是当然的。”另一个年龄稍大,却也只有十三四的女孩儿道,“那你先说公利是什么?”
十一岁的女孩儿回答得流利,只是语调如同背课本,“弘治十六年,世宗皇帝在长安建立第一座公利图书楼,敕榜说:公利,公众之利也;公共,公有、公用,不论士农工商,凡大唐之国民,均有使用之权利。”
她说完眼睛一眨,笑嘻嘻道:“就像道路、行道树、水井、公共灯、公共马车,哈哦,还有公厕,都是公利设施,谁都有权利使用。当然破坏了也要交罚金,因为损坏了公有的利益。其实我觉得公利跟民利一样,都是便利民生。——哎,其实我觉得咱们家四马拉的车还是慢了,阿姊你看我们过津州港时,那些港口卸货的车,都是轮子跑在两条铁轨上,马拉得多快呀!还有还有,去年暑期去四叔那边的矿山,那运矿车也是从两条铁轨上滑下来,嗖——”
“打住打住,说公利呢。你知道世宗皇帝为什么要修公利图书楼?”
“因为要普及教育,教化文明,扫除愚昧。”
女孩儿说着课本上的答案,眨巴着眼睛想起了在家里时几位兄长议论,说现在的科举仍然将寒门和世家分开取榜有没有必要,是不是该合榜了……她在旁边做功课听着,还插了两句,五哥最坏,揪她脸蛋,以后再不帮他约元家姊姊到山庄赏花了……呃扯远了,女孩儿赶紧将跑马的思绪拉回来,继续一板一眼回答:
“世宗皇帝建立公利图书楼,让帝国诸民皆能进入,免费阅读书籍,就是要告诉民众:不论是士人还是农工商民,都有读书、学习知识的权利。”
她跟着嘿一声,嘻笑说:“四哥说,这是世宗皇帝继改革科举、广兴学校之后,打击世家垄断知识的第三步。”
“垄断”这个词儿是引申义,两个女孩儿都知道,原先是说冈垄之断的高地,后来被世宗皇帝用来驳斥把持独占天下苍生之利。
说话的女孩儿觉得世宗皇帝以前这样说没错,若说孔子著的那些经著是鲁郡孔氏的知识遗产,那《老子》《墨子》《法经》《计然策》……这些知识,能是现在哪个世家的专有遗产?这些圣贤著经本意就是要治国济民普及天下呀,怎么能被哪家垄断呢?
女孩儿觉得自己虽然是世家的,但世家以前错了的那也要承认错了,不能因为出身立场坚持错误的东西,便想到以前大伯姑讲学时说的“知识没有立场,学知识的人才有”,她脑中忽地灵光一闪,眼睛一亮说道:“我得了!公利和民利之差,关键就是这个‘民’。公利是摒除立场,大家共有的利益;可民利有立场啊,不同的民,有不同的利。”
“笨,现在才想到。”一直低头刷刷写功课的少年抬起头嗤一声。
“哼,二十一哥,回去我要告诉大伯姑,说你骂我笨,不教我功课。”韦应秀挑着小细眉毛。
大她两岁的堂姊韦应涵也挑起一根眉毛,“大伯姑说,这次暑期游学,你年纪比我们长,学级比我们高,要当好学长,教导好妹妹兼学妹——哼哼!”
少年一头冷汗。
“大伯姑”就是少年的母亲、京兆韦氏的家主韦苍,也身兼韦氏族学云山书院的山长,一向要求族中的兄弟姊妹要互助互学,一起进步,年幼的要谦虚好学,年长的要耐心授学——要是让母亲知道他不提契妹妹功课,就等着回去抄书吧……《韦氏子弟规》十遍!一遍就是五千字!
韦应博一张俊脸都垮了,打拱作揖不迭,“好阿秀,好阿涵,哥哥错了。——你们说,哪不懂的,哥哥包管讲得仔仔细细,明明白白,绝不敷衍半句。”
“嗯,那好,二十一哥,你说,什么是民利?”
“这个容易,得先明白,什么是民?”
……
此时,政事堂北面的禁宫内,太液池围着的蓬莱山上,帝国最至尊的一对父子也在说“公利”和“民利”。
“无论君臣官民,俱为公利所涵,俱在公利之内。凡公利者,就是各个阶层之利,上到皇族,世家,下到布衣小民。沈至元不以‘国家疾预卫生体制’而名,冠以‘公利’,是个睿智的。不过——”
圣人坐在太液亭里的摇椅上,吱嘎吱嘎摇得起劲,像个刚得到时新玩具的老顽童,但嘴里说的话很正经。
“公利,是国家从赋税中掏出钱来实施的普利政策,平民得利多,世家得利少;穷人得利多,富人得利少。魏景深要想通过这个议案,呵呵,不容易。那些老家伙们,一个个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利是不会出手的。如强国和富民,让他们选择,一定先选强国。”圣人呵呵笑,国家强了,才能保障世家的利益,包括皇族也是如此。
民生,对于执政者来说,是民能生存;至于民生幸福后面的幸福,那是可以慢慢考虑的事。
圣人并不苛责世家宰执们,对于圣人来说,强国也是在富民之前,但以今日之帝国,考虑民生幸福也是执政者该做的事。
“苍苍,盛也。”圣人笑呵呵说道。
苍生,乃苍苍之生,民生之盛,才为苍生。
太子点头,他的目光平静,今日宰执堂议的结果不会出乎人的意料。就如父皇说的,世家最先考虑的,是国家——国与世家。但让民生苍苍,是国家应做的事。
他的目光望着阳光下太液池的碧波荡漾,觉得白晃晃的有些刺眼,回转头,便见父亲对十一妹鼓捣出的摇摇椅玩得不亦乐乎,眼神有些无奈,又有着温暖,想到父亲的时日已经不多,心里又伤感,胸口便悸了一下。他微微吸气,平息心湖的波动。
——不能大喜,也不能大悲。
太子心中轻叹。
比起裴悰,他已经好多了。至少,能看着孩子长大,看着她,一步步的登高,走远。
太子心里的伤感,又被欣慰压下去。
圣人摇着摇椅,“这事不必你忧心,让魏景深操心去。朝堂的事嘛,一日不决,又一日,慢慢来。”
太子笑了笑,没解释自己刚刚是因为父皇伤感,说道:“我听说,裴中书对……似乎有点意思——这见了兔子还不撒鹰?”
太子的情报很犀利,这事还只是崔希真与裴昶的私下默契,裴昶在家中也没提,只是最近比较关心裴世子的嫡次子裴立之……二十四岁了还在蹉跎,世子夫人很忧心儿子的婚事,一直都在寻觅合意的媳妇人选,不过最近,似乎消停了。
圣人哈哈笑了笑,“裴文舒行事谨慎,那边还没和离呢,他这边表现得太积极,日后真成了,可就落人话柄了,平白与萧靖西结下仇怨。”
世家间的利益争斗虽多,但这种公然撬人媳妇的事,还是少见的,也遭人鄙薄。
裴昶虽然有心让嫡支的孙子与沈清猗结亲,当然是立平婚契——圣人不会容许沈清猗嫁给某个世家——以此联结裴氏、沈氏、道门三家的利益,但终究要等沈清猗和离后才会有动作。
太子想想中书令的为人,微微点头,“阿父说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