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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 192:不要用眼睛限制世界

  192 192:不要用眼睛限制世界 (第2/2页)
  
  然而至和至川至弘等道门医师的眼睛却噌噌亮了,众人都有致一同的翻了札记本的新页,执笔做记录准备。
  
  胡汝邻注意到这个细节眉毛动了动,心中诧然:难道,他们都想错了?这位不仅仅是针科国手?
  
  沈清猗神色淡然,似乎没看到余秉执几位大夫的急躁之态,清冽目光扫过众人,便如寒泉浸人心神,让人心中一凛,暗道:好冷冽的气势。余秉执几位大夫也醒觉急躁了,脸上微热,立即沉定心神,身子挪后在圈椅中端端坐实了。
  
  沈清猗声音清冽如寒泉,让人过耳就头脑一清,不由得专注去听。
  
  “至桓道师的辨证论治,余无异议,对此不多言。但对热证霍乱的病源,有些不同的看法。”
  
  众医皆露出诧异之色:这病源病因很清楚,还有什么可论的?
  
  但包括至桓自己在内的道门医师却都流露出期待之色:至元师妹又有独辟蹊径的看法了!
  
  沈清猗说道:“医家论疫,皆认为是感受时气之邪而引起:因岁时不和,温凉失节,人感乖戾之气而致。
  
  “余以为,疫病之起,并非四季岁时盛衰不和的戾气所致,而是天地间别有一种异气所感,余称之‘疠气’,《周礼·疾医》曰‘四时皆有疠疾’之疠。其非风非寒非暑非湿,无形无象无臭,每岁有强弱,诸地有轻重,四季有盛衰,故春夏秋冬各有流行病。
  
  “但这个‘疠气’是疫病的总源,起之于‘无’,具化为病,便又成‘有’。”
  
  众医听得糊涂,至桓问道:“何谓这个‘有’?”
  
  沈清猗道:“譬如黄肿病,是因伏虫而起,而伏虫因秽气而生,此即由‘无’至‘有’。”
  
  众医听得瞠目。
  
  余秉执立即驳道:“至元道师是说霍乱是因为患者体内有虫?”
  
  众医觉得有种荒谬之感,若非顾及沈清猗的身份,怕是就有人脱口斥之“荒谬”了,尽管如此,众医脸上都流露出了不以为然之色。唯有道门的医师很有耐性,至元绝不是轻言妄语的性子。
  
  沈清猗道:“确切的讲,是霍乱虫附着于被污染的饮食,由口而入,进入大肠,引起剧烈的先泻后吐。而疫患的吐泄物,又带了霍乱虫,污染了水源,若是水烧不沸而煮食或饮用,此虫便很可能仍然存活,于是交相染易。”
  
  “这,若有虫难道会看不见?”怡安堂的大夫脱口道。
  
  沈清猗淡然而答,“虫有细微者,非肉眼能见。余称之,微生虫。
  
  “如肺虫,而至肺痨;蜣虫,而至麻风;寸白虫附于染虫瘟的鱼和牛肉中,未熟而食者,即入体内寄生——此皆《诸病源候论》所载,诸位医家应该看过。”
  
  《诸病源候论》是高祖时期太医署奉诏编撰,负责主编的太医令巢元方在大唐医家中的名声仅次于道玄子。
  
  沈清猗说的便是此书中的篇,在座的医家自然是读过的,如果要质疑沈清猗关于“微生虫”的说法,首先就得驳倒巢氏的篇。
  
  虽然不能驳倒,但众医还是不信霍乱是因虫而生。
  
  胡汝邻目光却是微微闪了闪。
  
  常焘轻咳一声,道:“人眼不能见之虫,固然是存在的,然至元道师何以断定霍乱起于此……咳,微生虫?”他心下觉得这个命名还是挺好的,便干脆拿来用了。
  
  沈清猗自然是有根据的,说道:
  
  “我阅过刺史府的《霍乱疫病案》,从中发现了几条线索。
  
  “扬州之疫起于积善坊富商马天禄母亲的寿宴,因为得福巷水井受污染而致饮食入病。但是,参加宅中寿宴的宾客也有染疫的,而宅内自有水井,用水并非取自得福巷的水井。难道这么巧,马宅内的水井也受到了污染?
  
  “得福巷的水井被污染,是有携疫者出现在这个水井附近,因为病发口渴,在绞起水桶打水时,就呕吐了,而疫原虫随着吐物入水。这个携疫者是马天禄的达罗毗仆,曾在去年十二月随马天禄从南海行商返回,他住的仆役院角门出来就是得福巷水井。因为是达罗毗仆,管事只随便给他找了个大夫看病,不到两天就腹泻而死,被诊为‘伤寒腹泻不止’。
  
  “同样的,因‘伤寒腹泻不止’而死的还有马天禄商船的两名水手,一个住在保代坊厚土巷,一个住在彰义坊春河巷。这两处是除了得福巷外,最先爆发霍乱的两个地方。
  
  “——这是出自刺史府的详细调查,因长孙使君觉得对治疫无甚用,遂未公告于诸位。”
  
  扬州刺史长孙绎,做事甚精细周全,常焘是有所闻的,能在疫病发生后具查出种种细节,是这位长孙使君会做的事。
  
  太医署和扬州众医都不由凝目听得仔细了,早忘了之前的“不期待”。
  
  “疫病案中有这三人的详细病案,可以确定,即是死于此次的热证霍乱。这三人有个共同点,都是随马天禄的商船大禄号从南洋回来。这不应该是巧合,必定有缘由。故有九成可以表明,扬州霍乱的疫毒源头不是起于本地,而是由水手从海外带疫而回。”
  
  这就否定了至桓方才所论的扬州热证霍乱起于城内水生臭毒之气。
  
  余秉执呆呆问了句,“何以判定是海外?”
  
  ——也可能是长江下游城市啊。
  
  “因为东南其他州并未爆发剧烈霍乱。”
  
  沈清猗道:“如果是商船海外带疫,其他沿海州应该也有霍乱发生,只是未造成大疫情。但若下游某地就是疫毒源头,不可能这般平静。”早已如扬州城般锁城了。
  
  众医都呆目,听她这般道来,线索分明、条理清晰,推理严密无漏洞,竟是说不出“不对”来。
  
  重点是……他们都不会想到这里去啊!
  
  谁会想到,疫病源头是在海外呢?
  
  道门医师都是一副果然如此的点头,至元师妹推理的可怕他们早就领教了,就是能凭借细微末节,看到他们想不到的地方。就如这扬州的霍乱疫源,他们哪里会想到海外呢?
  
  至桓豁然开眉,朗朗道:“原来如此。之前我也怀疑,正月的天气尚寒,按说不是暑湿蒸腾,湿秽浊之气而盛时,怎会流行这热证霍乱?若如至元师妹所论,疫从海外至,那就说得通了。”
  
  他这话里已是深信了沈清猗所说。
  
  胡汝邻捋着胡须凝眉沉思,心里关联着沈清猗说的这些细节,一时没有说话。
  
  常焘揪着胡子,拢着眉,“至元道师这分析有可信之处。但疫源即使从海外来,也未可证实起于……咳,微生虫。”
  
  沈清猗道:“这就要回到马宅内宾客染疫之因:既然不是因污染之水而生疫,那就是因污染的食物而生疫了。便如寸白虫,寄生于鱼与牛的体内,人食其肉,则染病。”
  
  至桓思维敏捷反应快,立时惊讶道:“师妹是怀疑海船带回的海鲜?”
  
  扬州人喜食海鲜,以马天禄这样的海商巨富,出海行船回来,不可能不携带大量的海鱼鲜虾扇贝之类。而马天禄为其母作寿宴,席上不可能不出现海鲜之物。
  
  沈清猗道:“马宅内的寿宴是以海虾扇贝为主菜,其中就有生虾脍。但未必都寄生了霍乱虫。我让道侍取了疫患的粪便,放入观察缸的水中,又放了两只河虾,已经过去一日,河虾还活着。我用了霍乱测微生虫剂,显示已携带霍乱微生虫。”
  
  霍乱测微生虫剂?……这名字长得让很多大夫脑袋打结。
  
  道门医师们的眼睛却瞬间亮了,至川兴奋道:“至元师妹又发明新药剂了!”
  
  果然不愧九品药师啊!
  
  身兼药师医师的几位道师都一脸佩服表情。
  
  最重要的是,至元师妹配的药用途很是……五花八门,让人眼光大开,新的世界在他们面前打开了:原来造药不止是治病、解毒、养生、延年益寿!还可以造各种其他的用途……
  
  沈清猗点头回应了至川的感叹,叫了一声,“松音。”
  
  道侍松音上前,两手端着的大托盘上放着四只明净的玻璃器皿,用墨笔分别标着:甲、乙、丙、丁。
  
  其中甲乙是两只宽口杯,甲杯是澄澈的水里一只游虾;乙杯也是清水游虾,但那水些微泛着紫色。丙丁是两只细口长颈圆肚瓶,里面都是黄色浑浊的液体,还溢出股淡淡的酸臭之气,标着“丁”的那一瓶黄水也透出两分紫色。
  
  众医都好奇盯着,连负责堂内记录的副医师都瞪大了眼睛。
  
  沈清猗解说道:“这四只器皿内都用了霍乱测微生虫剂。甲杯、乙杯里都是清水。甲杯的河虾不携疫,用药剂后水色不变;乙杯中是携疫虾,药剂与疫原虫起反应,透出紫色。丙瓶是正常人的粪便稀释,丁瓶内是疫患的粪便稀释,均用测微生虫药剂:丙瓶色不变,而丁瓶起反应,透出紫色。”
  
  至和至川至桓至弘等道门医师已经在药殿多次见过沈清猗用药剂做实验,不觉得稀奇,但这种测疫毒虫却是头回目睹,都眼亮起来,至川问道:“鼠疫也是微生虫引起的?师妹有没有研治出测鼠疫的微生虫剂?”
  
  沈清猗微笑道:“已经有了,还没来得及做验证。”
  
  “测麻风的有了么?”
  
  “还有痘症?”
  
  ……
  
  道门医师们纷纷问道,兴致勃勃,几乎将疫病问遍了。
  
  沈清猗有些无语,“你们当我三头六臂?这个霍乱测微生虫剂都还比较粗糙,需待进一步完善……”说着,便将药剂的方子说出,让大家一起参详。
  
  道门众医师和做记录的副医师都刷刷落笔。
  
  其他医家却是面面相觑,觉得不可思议。
  
  余棒槌直言道:“那河虾真带了疫毒?”言下表示怀疑。
  
  沈清猗道:“要证实这一点,不难。若有囚犯自愿试疫,以携疫生虾食之,自可证。”
  
  众医心里咕咙:哪个囚犯愿意以身试疫啊!
  
  常焘却想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若以减刑为奖,未必没有人搏命。何况那蚕矢汤若有效,也不是搏命,不过受番苦罢了。他存了这个念头,便决定辨证结束后再找这位至元道师议一议。
  
  松音端着器皿下去后,太医署太医和扬州众医还在议论中,对沈清猗的“微生虫致疫论”和“测微生虫剂”仍谨慎的持怀疑态度。
  
  胡汝邻的看法却又不同,他自始至终就没有对沈清猗提出的“微生虫”质疑,因为在太医署研制出的显微镜头下,确实观测到了病虫黑点,以眼目观测证实了巢元方说的致病微虫。结合沈清猗的大胆论点,严密推理,再有实验论证,其视野开阔和缜密老到,让胡汝邻完全将她的年龄抛却了,这就是一位国手。
  
  胡太医丞和常焘对视了一眼,两人心中均想到了,若至元道师推论和实验为真,那这个“测微生虫剂”对霍乱的检疫和验症就太有用了。
  
  沈清猗只抬了下手,辨医堂内众医的议论便都相继停了下来。这女子身上有一种气度,让人不自觉的服从、倾听。众医之中只有胡汝邻和常焘这两位当官长的注意到了这一点,心中凛然之时也不由想道,这位至元道师必定是习惯掌控的人。
  
  沈清猗清目冷冽,语气沉定而果决,声音节奏掌控得当,让人不由自主就被带入她话中。
  
  “诸位,医道讲‘有’和‘无’,‘有’,眼目可观;而‘无’,要用天眼来视,非人的肉眼所能见。即使是‘有’,也尽非人眼所能看见。是故,医道讲‘内证’。
  
  “何谓内证?内证就是要入微。突破我们眼目的限制,看见寻常人肉眼看不见的东西。
  
  “武者修行入道,可以通过神识内视,看见属于‘无’的经脉;看见无形的内气在经脉中流转;看见无形的丹田,内气自中而聚又自中而出。这就是武道修行者的内证。
  
  “我们论病毒,毒可以是无形的疠气,何以不能是微小的虫?前者是无,后者是有。我们肯定无,却否定有。这是为何呢?因为前者可以由气、由风来推证;而后者,虫之微小,眼目不可见,又不易理证,遂将它认为无。这就犯了‘眼目不可见它就不存在’的错误。入微,就是要医者精细到微至,要打破我们眼目的界限。医者的眼睛,不是寻常人的眼睛。”
  
  她语调铿锵,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人的眼睛限制了我们的视野,但不能用眼睛限制我们的世界。
  
  “医者的心是开阔的。它是明镜,可以鉴照一切;它是心光,可以明亮一切。用我们的心眼去看世界,医道的大门就会轰然洞开。
  
  “道在哪里?它是有、也是无,我们要从有中见无,也要从无中见有。
  
  “以此和诸位砥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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