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 12 章 (第2/2页)
仿佛哭到地老天荒,西郊的夜更深黑更凄凉了,万雪才慢慢断了眼泪,擦了擦红肿的眼睛和脸颊,发起呆来,哭过之后,发泄了难受,心也清明起来。
是啊,她是什么都没有了,可她还有自己的双手呢,这双手完完全全属于她自己,谁都夺不走。
孙家宁跟着她,其实刚往西郊走时,万雪就知道了。
若是平时,她会顾着孙家宁的腿,说什么都会停下来等等他,可是今晚她不想,她受够了自己总在为他忍耐,忍耐他忽冷忽热,忍耐公公婆婆的冷言冷语,忍耐孙家欢的任性懒惰。
万雪坐在石凳上,一言不发。
孙家宁跛着脚,肩膀时高时低,走前来,他低头看住自己痛哭过的妻子,他是人,这是他最亲密的人,当然是心疼的,一开口,嘴巴是苦的:“阿雪...”
万雪没应他。
“这么晚了,回家吧。”孙家宁一条腿支撑久了,实在累,这才坐下,转头去哄她。
“孙家宁,我没有家。”万雪的话很轻,但这样静的夜,足以传到孙家宁耳朵里,“万家寨是我爹娘和哥哥家,孙家巷是你家,都跟我没有关系。”
“我没有家。”万雪又轻声重复了一句。
今晚之前,万雪都跟父母一样叫他家宁,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会脸红地叫他小宁阿哥,这是万雪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孙家宁,那种陌生和距离感让他感觉挖心,仿佛随时要失去她。
“阿雪,我家就是你家,怎么会没有家呢?”孙家宁自诩自己比她的经历得多,还读过中专,可也拿眼前的万雪没有办法,她如今的心和他离得太远了,“刚才家欢她有口无心...”
“孙家宁,你知道巷子里的人家在背后怎么叫你吗?”万雪打断他,冷静的声音响起在这寂静的郊外夜里。
孙家宁身体一窒,他看着万雪,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说起这些不相干的事?
她没有带任何感情,也不看孙家宁,继续说:“他们背后叫你孙跛子。”
孙家宁双拳握紧,全身紧绷,斯文秀气的脸上一阵阵阴郁,他是十八岁时插队,赶在洪水前抢收麦子,在乡下摔断的腿,因医疗条件不好,治疗不及时才落下的瘸腿,知青办和县里还给他树了下乡学农典型,凭着这个,孙家宁才从插队的地方办了病退,回来平水县,进了林业局的。
他不是天生的跛腿!
他设想过无数次,如果自己的腿没有摔坏,那他的人生该有多灿烂!
他最恨人家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我刚到孙家巷的时候,就有人在我面前这样喊你”,说到这里,万雪才转头看他一眼,又扫一眼他那条明显畸形弯曲的左腿,转开眼,“我们刚结婚,你对我耐心又温和,还承诺每个月给我零花钱,给我买新衣裳,你下班还会给我带零嘴儿,只给我带,连你妹妹都没有,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他们不知道你是个多好的人,就叫你孙跛子,我气得要死,扑上去和他们扯着打了一架。”
“一次就打赢了,他们再不敢在我面前这么叫你。因为我说,要是再听到‘孙跛子’三个字,我就放把火把他们家烧了。”
孙家宁记得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当时他回到家,看到万雪脸上红红的,一晚上没消下去,脖子上有两条伤口,渗血了,问她怎么回事,她只是说去山上摘野菜时不小心碰到刮伤的,他就没有放在心上。
“孙家宁,你可能不知道,乡下人打架是很蛮的,尤其是我们寨子里,若是气到上头了,手上有锄头和镰刀都要往对方身上招呼,恨不得把对方弄死才罢休。”
“我是个女孩儿,力气不如男的,但在万家寨,打起架来就是这么不要命的,所以没人敢欺负我和我妹妹。”
说完这句话,两个人都默然,万雪又说:“孙家宁,往后再有人叫你孙跛子,我不会再上前去打架了。”
孙家宁被万雪这种清淡的语气给镇住了,他知道万雪和邻居有口角时,不怕动嘴,也不怕动手,可从未想过她这样不惜力地维护过自己,那阵感动翻涌而来,紧接着的仍是愧疚。
“阿雪...”孙家宁温柔地唤她的名字。
孙家父母都是砖厂的正式职工,先后生了一儿一女,儿女乖巧听话,一直是左邻右舍都羡慕的家庭。
在孙家宁没有瘸腿之前,孙家父母都以读过中专的孙家宁为豪,但自从他摔断了腿回到家,父母就不太爱同他走在一起了,四邻总有些皮孩子把“孙跛子”编成顺口溜,见了他们家的人就念,妹妹年纪小,只会哭,父母觉得他给家里丢人了,虽然没有开口骂他,可也未出言维护过。
若不是后来知青办树了典型,他进林业局有个好工作,经济上不拖累父母,日常生活也不需要人搀扶照顾,估计孙家父母忍耐一段时间后,就会再找个农村地方让他一个人待着。
那阵子孙家宁万念俱灰,他没想到最亲近的感情背叛是来自父母的,可他也办法离开父母,他的腿休整两年多才彻底不需要拐棍。人本性,并不是所有人都善良的,欺负他这种障碍人士的恶人,大有人在,跟家人住在一起,有瓦遮头,人多抱团,他的处境才会更好些。
且平水县太小了,自从腿坏了后,他的心态变得敏感,有丁点儿小事都会被无限放大,他若是和父母分开,周围的人能嚼好久的舌根,孙家宁脆弱得听不得一点关于自己的闲言碎语。
万雪说她曾经为他跟嘴臭的邻居打架,孙家宁心里漫起许多久违的感动,无条件被维护,什么时候都是能征服人心的,也不管万雪同意不同意,他把妻子揽住,与她相依相靠,由衷地说:“阿雪,谢谢你。”
万雪任由他揽着,并没有什么动作。
她从未想过和孙家宁离婚,她只是走到了这个牛角尖处,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孙家宁看万雪并没有抗拒他,又揽得更用力了些。
“孙家宁,把你的工作给我吧。”万雪终于转头,看向孙家宁,她很认真,“你腿脚不好,上班辛苦。换我去上班,我每个月只留五块钱,其他的都给你。”
孙家宁满脸惊诧,她在说什么疯话?
“阿...阿雪”,孙家宁都结巴了,他看得出来万雪不是在开玩笑,刚刚的温情很快被惊怒给替代,说出口的话又狠又伤人,“我在林业局是要写文件的,来往的都是有文化的人,你连初中毕业证都没有,接了我的工作,你能干什么?去局里烧热水扫厕所吗?”
万雪倔强地把嘴唇绷成一条线:“你教我,我总可以学,一天学不会就学一年,一年学不会就学三年,总之我可以学。”
孙家宁生气了,把揽住万雪肩膀的手臂收了回来,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住自己的怒气,把工作给她?说得容易!父母不一定靠得住,那工作是他的命根子,是他用这条腿换来的,那是他立身的凭借!
万雪一张口就要他的命!
继续吸了几口郊区寒凉的空气,孙家宁才勉强平复,说:“我的工作不行,回去我想办法给你找地方上班。”
“一年,我只等一年”,万雪继续看住他,“如果一年后你没有给我找到工作,那就把你的让给我。”
孙家宁跟万雪结婚后,也没想过离婚的事,正因为他的腿,耽误了相亲谈对象,父母对他的婚事也不上心,因此二十八了才在乡下找的万雪,他输不起,要是万雪离开他,孙家宁就再没有心思找第二个老婆了。
“好,我会给你找。”孙家宁承诺,要他的工作,是绝对不能够的。
万雪这才松懈下来,孙家宁答应了,就不会敷衍她,她看看自己空空的两手,有点悲哀,如今她能依靠的不过是孙家宁的一点良心和自卑心而已。
那一夜,夫妻两个在西郊的候车亭石凳上坐了一夜,到后半夜实在太困顿,在秋夜凉风中,不自觉又靠在一起,互相依偎睡着了。
第二天坐第一趟公交车回了孙家巷,两人都感冒了,万雪躺在床上,头晕脑胀,一动不想动。
孙家宁请了假,笨拙地烧了热姜汤给妻子喝,自腿脚不便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些事,光是生炉子就花了好长时间,弄得满地灰,最后还要万雪起来收拾。
看看自己的手脚,和万雪利索的动作,孙家宁不由苦笑一下,真是没用。
那天冬天,孙家宁借了钱把万雪的户口迁入平水县,实现了农转非,接着是找人盖章,让万雪拿到了万家寨中学的初中毕业证,次年春天,人都跑瘦了十斤,送了不少礼物和票据,欠了人情,下半年,才把万雪安排进了县小学的后勤部门。
这个县小学的后勤部门,工作内容是管理学校的体育器械和卫生工具,和同事轮流播放每日的广播体操音乐,还有负责上下课打铃儿。
别看这么点儿工作量,整个部门有十多个人,都是跟万雪一样,走门路塞进去的人。
万雪第一天上班,孙家宁送她去学校,殷殷叮嘱一定要和同事领导好好相处,跟人有争执千万别动手,被人欺负了要回家告诉她,零零碎碎的,显得有些啰嗦,跟送孩子上学的家长似的。
中午时,孙家宁又提早下班,特意去他们学校门口接她,担心她不习惯。
小学放学,校门口乌央乌央都是人,有学生,有家长,还有他们学校的同事,万雪混在大大小小的人中,见到一旁的孙家宁,笑得一张脸都亮了。
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孙家宁特意和她隔了一定的距离,怕她的同事看见自己,万雪不解,跑到他身边去:“你走那么远干嘛?我都听不到你说话。”
孙家宁笑得有些勉强,自从他摔断腿后,父母就很少和他并肩走在路上了,若有若无离他远远的,就是怕他人不一样的目光,但万雪似乎没有这种顾忌,她还想跟其他共同下班的爱侣一样,挽一下孙家宁的手臂。
“别人都看我们呢。”孙家宁走得很慢,却没有拒绝万雪伸过来的手,和妻子这样光明正大走在路上,一看就是两口子,这种感觉很新鲜也很奇特。
“别人看我们?那又怎么样,我们还看别人呢!”万雪是当真不在乎,这是她可爱又宝贵的地方。
“你不怕人家叫你跛子老婆啊?”孙家宁现在倒也接受了自己的腿,还能自嘲一下了。
“他们鼻孔又干净得到哪里去?自己屁股都没擦干净,还敢笑话我们?”万雪哼一句,和孙家宁贴得近近的,“他们可不知道你多疼我!何况我们可是双职工,有两份收入的!”
这份工作给了万雪极大的快慰、自信和安全感。
孙家宁被她盲目的乐观逗笑了,就没再让她走开,让她继续挽着自己的手臂,心里有种堵塞的东西,似乎在慢慢松动,即将被冲开。
那一夜吵过哭过之后,他在家人面前一改往日的态度,珍视万雪,维护万雪,万雪在以自己的方式回报他。
走了一会儿,万雪低着头,小声说:“孙家宁,现在要是有人敢给你取外号,我还是会冲上去替你打架的。”
孙家宁身上一僵,随即放松,装作不在意地问:“为什么?因为我给你找了工作?”
“不是”,万雪快快摇头,她认真地回答,“因为现在你是真心把我放在心里了。”
心爱一个人的眼神和行动,是藏不住的。
万雪虽然没有出口成章的才华,但她朴素的心里也明白,只有真心才能配得上真心。
人群中,孙家宁双眼忽然有些湿润,对这个小了八岁的妻子,再没有半分轻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