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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高屋建瓴,函幽育明

  第166章 高屋建瓴,函幽育明 (第2/2页)
  
  直到此时钱德洪两人到场,才不约而同现身落座。
  
  王世贞宽袍大袖,扶着两个老头入座后,才畅快大笑:“既然如此,速去将裕春公请来。”
  
  方才台上读文章那人,朝几位躬身一礼,才不徐不疾,走下台去,显然是去请老师了。
  
  这个间隙,谈闲聊天自然是免不了的。
  
  薛应旂半眯着眼睛,看着王世贞:“王凤洲果是全才,竟然对经学造诣,也如此自信。”
  
  王世贞闻言,打了个哈哈:“近日薛公与李公论道,我旁听之下,略有所得,才临时给文会加了‘经’部,想一起探讨探讨。”
  
  薛应旂不置可否。
  
  看了一眼台下的看客,佛门的莲池和尚,号称融会濂洛关闽之学的周子义,湛若水的嫡传弟子洪觉山……
  
  甚至连四川的士人都请来了,可不像临时起意。
  
  王世贞悄然将话题引到别处。
  
  李贽则是看向钱德洪与王畿二人,装若无意道:“近日都在与薛公争辩,倒是没读过二位教授师的文章,也不知于本体所执何想?”
  
  没读过是假,试探两人姿态是真。
  
  钱德洪哼哼了两声并不说话。
  
  王畿则是轻笑一声:“李卓吾不是才批了我的良知虚无论?”
  
  他轻声吟道:“当下本体,如空中鸟迹,水中月影,若有若无,若沉若浮,拟议即乖,趋向转背,神机妙应。”
  
  良知本体,虚幻不真,一旦试图去捕捉或讨论它,就会偏离其本质,一旦试图去追求它,反而会背离它。
  
  至于怎么致良知,那就得考悟了。
  
  李贽哦一声,不再说话。
  
  一会的功夫。
  
  袁洪愈姗姗来迟。
  
  是一名体型宽大,龙精虎猛的老者。
  
  “裕春公。”
  
  “袁公。”
  
  不少认识的人纷纷见礼。
  
  薛应旂朝其点了点头。
  
  王畿则笑道:“袁抑之似乎又有精进?”
  
  袁洪愈一丝不苟朝众人回礼:“诸位久候了,开始罢。”
  
  说罢,几人齐齐落座。
  
  只有王世贞含笑摇头:“还有人未到齐,诸位稍待。”
  
  他顿了顿:“这位倒是还托我诵念一份文章,请诸君上评一评,看看坐台上还是台下。”
  
  “也算是做个热场了。”
  
  李贽闻言无动于衷;钱德洪与王畿对视一眼,面上带着疑惑。
  
  薛应旂、袁洪愈则是无动于衷。
  
  台下众人反而很给面子,听了半个早上也不腻,反而跃跃让王世贞诵来。
  
  王世贞今日身着一身青袍,宽衣大袖,极为潇洒。
  
  见状含笑点头,从善如流从怀中拿出一份文章。
  
  他清了清嗓子,开头诵道。
  
  “易经有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形而下,是指能看得见或能感知到的有形之物,称作器物。我尝试举例,譬如说目之视、耳之闻、物之体,我总结为,五感上可以感知、认识上能以经验确定的。”
  
  “形而上,则是指看不见或不能感知的无形之物,称之为道。我尝试举例,想法、观念、本源、天理、性灵,我总结为,只能依靠思想进行脑补推演的。”
  
  “我姑且将‘大道之争’,称之为形而上学,这是对其思考范畴所做的界定。”
  
  这一句话出口。
  
  场面瞬间安静了不少。
  
  连大和尚上去争座次,都是满口之乎者也,如今突然来了一个大白话,大家显然不太习惯。
  
  尤其一众老夫子,纷纷蹙眉摇头不已。
  
  倒是年轻士人,正襟危坐,心中暗自感慨,终于来了个听得懂的了——大家这些时日,见惯了李贽在新报上与人争论,都是用大白话,多少见怪不怪了。
  
  “关于形而上学的研究,起源于先秦,形成广泛学说,则在宋明。”
  
  “形而上学以周张、程朱、陆王为分界,我大致将其分为天道观、性本论和心性论三个阶段,这是宋明儒学研究的大势,其基本方向是归向孔孟之心性论。”
  
  “若就各阶段之中心观念言,则第一阶段以天理为主要观念,混有天理与宇宙论两种成分。”
  
  “理曰规律,气曰物质,其旨在研究规律之超然,与物质之实在,这是周张气理一论的本质——一种认识世界的方法。”
  
  “理是超越的、永恒不变的原则,而气则是具体的、变化无常的物质。”
  
  “这种二元论强调理的超越性和普遍性,却失于粗糙与混淆不清,使得这种认识世界的方法,并不能大行其道。”
  
  “程朱应运而生。”
  
  “第二阶段以性或理为主要阶段,淘洗宇宙论成分而保留天理成分。”
  
  “其严格区分了理与气,进而探寻自我与外在,本体与实体——理既然是规律,气既然是物质,那么‘我’的理何在?‘我’的气又何在?”
  
  “最后构建出了一条道路,那便是通过格物致知,也即研究世间万物之实在,推演出‘我’的本源,所谓明心见性。”
  
  “但是,程朱企图通过‘格致外在’的分殊之理以贯通一理,旨在为了体悟本心仁德。”
  
  “这种贯通并未在天理的范畴中,找到一个统一的理论来说明事项的关联,而是隐指一异质的跳跃,为世间的万事万物找到一超越的形上学的根据。”
  
  “这是程朱的缺陷所在。”
  
  “陆王,便是找到了这一处缺陷,推陈出新。”
  
  “其通过对‘理不外乎即乃气之理’的混同,将天理的本源规律,强行映射在实然存在的‘我’上。”
  
  “进而实现了对‘格致外在’的摒弃,发掘出了内求之方式。”
  
  “来到了第三个阶段,以心、知为主要观念,也即是良知即天理,也即是知行合一见于道。”
  
  “这三个阶段,是‘自我本源’的演进,是‘理’与‘气’的厘界,是‘规律’与‘物质’的探寻,其根本,便是认识世界的方式逐渐深刻。”
  
  这段话方一说完。
  
  台下立刻有嗡然之声。
  
  “这视野……是哪位宗师?”
  
  “融会贯通!深入浅出!且不说流派,单这视野,至少是大儒水准!”
  
  “三个阶段,万物,我见万物,万物见我,这三层梳理,彩!彩!彩!”
  
  年轻士子无不惊叹不已。
  
  方才还对大白话颇有微词的老夫子,也端坐肃然,面色凝重,仔细倾听起来。
  
  不止台下众人,台上几人也面带惊讶。
  
  袁洪愈似乎有所启发,神色带着沉思,认真看着王世贞,细细揣摩着王世贞口中所描绘的视野。
  
  钱德洪与王畿对视一眼,皱眉思索这又是哪个老朋友不告而至。
  
  “形而下的器,往往通过直接的证明或者证伪,探究因果,进而总结出相应的‘功夫’。”
  
  “指导农时的二十四节气如此,用途广泛的机关巧匠如此,天地异兆的象征,其实亦如此。”
  
  “但形而上的道,却有所不同。”
  
  “前者往往有着清晰的边界,而后者,是人对于认、知模糊边界的探索。”
  
  “其作为超越自然实体之事,只能通过脑补推演。”
  
  “正因为这种探索只可脑补推演,不同流派间必然有着不同的思考范式,可以自行循环论证。”
  
  “这一切,都归根于认识世界的视角不同。”
  
  “我尝试对诸多流派举例说明。”
  
  “孟子说,万物皆备于我;朱子说,心具理;王子说,心外无物。”
  
  “或曰,人,难道不也是万物吗?”
  
  “这是认识世界的视角不同导致的啊,正因为人也是万物,才要对‘我’与万物划清界限,声音是‘我’听到的,景象是‘我’看到的,气味是‘我’闻到的,世界都是‘我’靠着五感重新映射于脑海,这难道不就是万物皆备于我吗?”
  
  “‘我’先于万物,则从认识自我开始,从而认识世界。”
  
  “既然如此,那么‘我’认识世界的能力,自然也是先天而纯粹的。”
  
  “悟道、悟性、推演、想法,一切先天而纯粹的认识,所谓纯粹理性。”
  
  “王畿王公以为,‘我’是纯粹的,一切企图认识世界的行为,反而会影响认识‘我’,所以他持良知一点虚明。”
  
  “薛应旂薛公以为,‘我’的认识,是天理的体现,想要格物致知,最需要格的,就是‘我’,所以他持此心之外无余道。”
  
  话音刚落。
  
  薛应旂豁然起身,面色阴晴不定。
  
  王畿直接拍案叫绝:“好!”
  
  不只是融会贯通,简直是高屋建瓴!
  
  这水准,王畿恍惚以为是湛若水复生!
  
  他目光在台下游弋,想看看究竟是哪位熟人遮遮掩掩。
  
  可惜一无所获。
  
  台下众人更是对这位没露面的宗师人物,肃然起敬。
  
  方才上台争座次的莲池和尚,更是喟然一叹,暗自庆幸自己没有上去丢人。
  
  王世贞将众人的惊叹看在眼里,不由得闪过一丝戒惧。
  
  他神色越发端正,继续诵念文章。
  
  “而李贽李公则是截然相反,泰州学派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良知现成,大道蕴于贩夫走卒”,或许可以总结为李公的视角。”
  
  “世界是客观存在的,无论我是否认识了世界……事物不会因为我认识不到而消失,贩夫走卒不会因为我的愚笨而死去,世界不会因为我的痴狂而湮灭。”
  
  “既然如此,从认识的角度而言,究竟是‘我’在先,还是世界在先呢?”
  
  “先天先天,若是世界在‘我’之先,那么还存在先天之‘我’吗?”
  
  “在这种视角之下,李贽李公不得不借助于王子的本心,走回朱子格物致知的老路,兼容并蓄,另有开创。”
  
  “接触事物、沟通凡人、感知世界——新格物致知,并非是悟道,而是行为上‘实践’,乃是世界本源抽象之共性,理之所在。”
  
  “这,就是李贽李公的普世道德理论由来。”
  
  “普世、经验、实践,一切践行所形成的认识,所谓,实践理性。”
  
  “认识的视角不同,良知本体的范畴自然亦有不同,此二者,才是如今李公与薛公,乃至诸多学派之间,最根本的争论。”
  
  “是为,道途之争。”
  
  台下鸦雀无声。
  
  台上几人莫名悚然。
  
  王世贞念完后,默默合上了文章。
  
  他挥了挥袖袍,朝台上台下问道:“诸君,这位道友,届时是应当台上入座,还是台下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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