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 189:江船夜行思沉沉 (第2/2页)
这种性情,原是让她喜欢的;但用到李毓祯身上,却让她苦叹了——此时倒宁愿萧琰是个恩怨记一堆的。
沈清猗心里沉叹一声,被风吹得冰凉的嘴唇抿了抿。心中虽然烦恼于此,却没有太担心萧琰会为李毓祯动情——以李毓祯的身份,萧琰不会对她动情。
但情爱之事却最个恼人,一旦沾惹了,便多思多虑,一会儿忧一会儿惧,即使她对萧琰的性情笃定,却也害怕有个万一,或者发生意外,催发了萧琰的感情。世间事还有个阴差阳错呢?有时人算尽了不如天算。
她唇角扯出苦涩的弧度,却又在下一瞬抿紧了唇,因为用力,薄色的唇在月色下有些发白,抿直的唇线便如笔直的船舷铁栏,带着坚硬。
任凭心中焦虑也罢,嫉妒也罢,烦壅也罢,忧惧也罢,却是容不得差错半分的,一旦她走错一步,纵使今后得了自由,她与萧琰也没了可能。
沈清猗闭了下眼,徐徐又长长的吸了口气,让带着些微江水腥气的夜风深入肺中,纤白清瘦的手掌抬起,按在冰凉的舷铁栏上,任生铁的寒气从掌心窜上心间,将所有的焦灼忧惧都冰凉下去。
她再次推敲自己的谋划。
给萧琮寄出的“莲子和离信”至今没有得到他的正面答复,这不奇怪,他们的婚姻原本就是两个世家的联姻,哪是这般容易和离的?
而她向萧琮提出和离,只是提前“知会”,让他心中有数,不至于到了那一天,感到突然和不可思议;同时,也是促进他对魏子静的感情,没有了对她这个嫡妻的歉疚,他对魏子静和她腹中的孩子会更上心。感情是累聚起来的,一边是温柔有情的爱妾,一边是不爱自己还想和离的妻子,萧琮就算不为魏子静考虑,也要为他们以后的孩子考虑,难道要让萧氏以后的继承人顶个庶出的身份?
只要萧琮有了这个心思,就会生根发芽,最终与她共谋和离。
难的是梁国公这边。
但世家家主,看重的是利益。
萧氏与沈氏联姻,看中的是南大洋和东大洋的商贸利益,萧氏远在西北,距离东部和南部大洋陆地太远,所以要与这方面有优势的沈氏联合。
如果她与萧琮和离,不会有损萧氏开拓南部东部大洋的利益,反而是他们的婚姻存在会有损萧氏的利益,梁国公就不得不考虑她与萧琮和离之事。
世家为了利益,又不是没做过舍弃嫡妻的事,昔年颖川瘐氏、高平郗氏、谯郡桓氏、汝南殷氏、太原王氏……因涉皇位废立或谋逆败落后时,与之联姻的世家有几个还待妻如初的?冷落、和离还不算过分的,让妻子“病亡”另娶高门的都有。如今是大唐时代,《士族谱》的条条框框让世家更重名声,一般不会做出这种让人诟病的事,但若是“皆大欢喜”的和离,梁国公如何会顾虑?
她又换了另一处冰凉的地方握着,掌心透入的寒意让她的思考越发冷静严谨,一环一环梳理谋局,审视关键和细节,是否连接流畅,是否周密,是否还有不妥,是否还有疏漏、留下破绽……
“道师。”
身后忽起的一道圆润沉和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索。
沈清猗神色霎时敛去,清冷淡然回头。
她的道侍松音已到了身后,手中漆盘搁着一只两寸口高足银杯,里面盛着半杯褐色酒液,在夜风中飘出沉郁又浓醇的药酒味道。
这是药殿的养神酒,以三十六味药材浸泡,功效益精血、补肝肾、养心神,内中每味药材都是百年份以上,封坛后完全浸泡出药效才饮用,功效远非普通药酒可比。因药殿的药师医师劳损都大,尤耗精血心神,养生培元酒、养神酒都是每日早晚要用的,沈清猗也不例外,甚至比男道师更注重这方面,还有专门调制的养颜润肌酒。她可不想有朝一日和萧琰在一起了,自己却已心神憔悴,容色衰了。
她素手执起银杯,一口一口啜着饮尽。
刚将银杯放回漆盘上,便听舱房那边传来一道清声漫吟:
“青天悬玉钩,素手拈银杯。上下两纤纤,清光照彤辉。至元,月下独饮岂非无趣耶?——唔,我这首诗做得不错吧?”
一听这如清波酒的声音,船头的一主二侍不用看,就知道是谁来了。
白苏和松音都垂了头,想笑不敢笑。
沈清猗神色淡然拿了白叠巾拭唇,将巾子递给白苏接了,这才抬眼看向夫子三师叔。
道潇子一手提着常年悬他腰上的那只仙鹤梳羽银扁壶,头发披散着,一袭天青色道袍飘飘洒洒。身后的道侍苦木提着只灵芝纹的酒葫芦,脸上苦哈哈的,心里碎碎念“道君又做诗,好生愁人!”还问至元道师做得好不好!——真想掩面怎么办?道君真不知道鲁班门前弄斧头是啥意思?
沈清猗右手立掌行了个道礼,叫了声“夫子”,夜风中更显清冷的声音道:“至元久坐舱中,出来透透气。夫子出来赏月?”避口不谈他那首诗如何。
道潇子哈哈一笑,自顾自道:“嗯,我知道我这首诗不错的。”仿佛完全不知道苦木在身后眼角直抽筋。
白苏和松音同时向他行了一礼,口称,“道君。”眼角也在抽筋。
沈清猗神色淡定如常,这位洞真境师叔的金枪不破脸皮功已经修到先天境界了。
道潇子飘飘洒洒的走到海梭船的甲板上,俯视船艏柱劈开的浪花,又抬头望向夜色蒙蒙的前方,仰首喝了口酒道:“按行程,明日午后就可到扬州。师侄看过疫案,可有数了?”
疫案是药殿首批医师赴扬州后,与扬州医官局及本地医家会诊后得出的结论,送入扬州城外的松古道院,再由快梭船沿江送上船来,让船上的道君国手大医师提前心里有数。晚食后道潇子就召集沈清猗和至桓传阅了疫案,吩咐他二人回舱先考虑,明日上午再一起讨论。
道潇子这会问她,显然是认为她心里已经有想法了。
沈清猗也没有隐晦,直接道:“结论不统一,医师中也有分歧,可见症状复杂。未见患者,不好作定论。不过,当非寻常的吐泻霍乱。紧要的,是要找到致病之源;其次,确定传染途径。控制好这两两点,疫病便不致扩散,危及整个扬州。”
道潇子看她,目光隐有深意,“至元师侄心怀慈悲,甚好。”
沈清猗月下透寒的眼眸深黑、犀利,却又带着坦然,淡淡道:“利昏昏而智乱,智乱而心昧,师侄虽未深研道经,却也知晓上天之德。”
上天之德,好生。
她扬州之行固然带着功利目的,但也不会因个人的私欲,就期望疫病大蔓延,以此获得济世活人之大功。
道潇子哈哈一笑,又是一口酒,对月唱起道歌来。
“……圣人道,天下式。唯不争,莫能争。风雨者,不可长。天地者,久可乎。以此理,于人乎。于道者,同于道。……大患者,吾有身。及无身,何患有?身天下,寄天下。爱天下,托天下。……”
歌声清越,直上玉钩。
沈清猗凭栏望着夜景,又似乎听着道歌,江面月光随着水波荡漾,那双清幽的眼眸似乎也映入了江水的银辉,泛起浅浅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