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092:除你之外,目无余子 (第2/2页)
“对军中来说外科反而尤其重要。”
沈清猗这几日在医帐寮行走观察,已经明了军中伤兵的死亡率为何降不下去,“重伤难救的且不提,轻伤为何也有死亡?——外伤溃烂不治,就是毒邪侵入伤口所致,医具不净、伤后护理不当,这是毒邪入侵的主因。我说的军中消毒制度粗疏就是在这里,军医很重视外伤消毒,但如医帐、医具、绷带、伤员衣服被褥等,这些都要消毒保持干净,军中就没有严密条理的规则了。而毒邪就藏于肮脏不净之中,不只是在伤口上有。就如时疫,多是从乡村和贫民坊起,而士家和大户每日净身,居地又多清扫,故少有染时疫者,这就是毒邪不入洁净之所。”
萧琮一边听一边点头,精神一振,说道:“清猗这两条例定出来,对军士真是大德了。”
沈清猗眼有悲色,“孙师遗训,济世光大,光大尚未敢言,然济人者,必当从之。”这也是她在小沙海驿馆救牛大壮的原因,当救不救,就不是医。
夫妻俩商议后,沈清猗便回函,也由萧浔递送无量观,说先处理庭州事务,预计五日后赴约。
……
五月二十八,庭州众士家先后都得了消息,世子夫人在侍卫亲兵护送下,去天山访友了。
功德法师任住持的无量观就建在庭州与安西都护府交界的天山北脉上,距庭州城一百余里,道观依峰崖而建,十分陡峭,林木森森,间有虎啸狼嚎,樵夫打柴都不敢过那边,鲜有人知那边还有一座道观。
道门药殿果然派了人来,是一位洞真境宗师,药殿长老。
沈清猗心中一凛,她原以为,道门过来考较她的会是一位一品二品丹师,至多三品,毕竟治病的医道在道门看来是小道,怎么会是一位药殿宗师过来?难道道门竟重视她到这等程度?
沈清猗心中浮思又起,想到那日神会看到的针路之纹,想到之后去军营医帐看伤患,她凝目观视时,竟陡然发现自己隔着纱布绷带看进了伤口的深处,再往里去,是伤兵的骨骼,往上去,是内脏……她心中一惊,这是“内视”!
若修行者存想思念,至观光即可入内视,但不是修行者的医家,要入《内经》所说的内视之道,不是医道精微就能做到,必要入孙师说的“表里虚静,神道微深,外藏万境,内察一心。了然明静,念念相系,深根宁极。”的虚静之境,才可入观。而非修行者很难做到这一点。
想到孙师教她的金针度厄术口诀,想到那日与萧琰神会看到的针路之纹,沈清猗的浮思再起——孙师传她的绝不仅仅只是针术。
那是道门的心法吗?
是什么样的心法?丹道吗?沈清猗暗里否定。她虽未见道门丹道心法,然以她对医道和药道的精湛,也能确知那些度厄针诀与医药无关,如今想来,倒更似观想存思心法。
沈清猗有七分确定,这是道门的存想思念心法,在她凝精聚神心诵针诀苦练针术的时候,同时就是在修炼这存想思念术。
但是孙师为什么要隐晦的传她这心法?
因为她不是道门的正式弟子只是暗传吗?
若是其他人,或许会认为这就是最可能的原因,但沈清猗由来思虑缜密,百密也不会一疏,与孙师相处时曾让她疑虑的一些细节都被她静埋在心里,此时浮思出来,串连贯通,就让沈清猗洞悉了自己和孙师的相遇或许并非孙师说的“缘分”,而是一场预定的相遇。
那么这位计深虑远的师尊将道门存思心法隐在针术中传她,又是为了什么呢?如果孙师要收她为道门弟子,吴兴沈氏只会惊喜大悦,怎会拒绝?
如今道门药殿来了这么一位长老和她“论丹道”,沈清猗便知道三清宫,或者说药殿清楚孙师传了她道门心法,这就说明孙师不是“暗传”。
沈清猗心中无数闪念而过,神容却如天山顶峰的雪,冷冽又平静,按下种种疑虑,与这位道潇子长老坐谈论医说药,这一谈就是十几日过去。
……
山中不知寒暑,进入六月的天气仍然很清凉,感觉不到一丝暑热。
六月十五,萧琮在振武军巡军结束,践行宴后车马队伍出了庭州城。
出得城南四十里,无量观住持功德法师携两位道士已在林中相候,萧琮神色没有意外,那日在玉虚观功德法师说出“期与贤夫妇再见”,之后清猗去了无量观,他就预期自己也会再次见到这位无量观主。
在萧浔和十几名族卫侍卫的护送下,萧琮随无量观主前往庭州西境的天山无量观,而车马大队伍仍然南行高昌州。
……
“清猗颜色甚好,看来与药殿丹师论道甚怡。”
萧琮见了沈清猗就半开玩笑道。
沈清猗没有说是道潇子长老亲至,那位长老是风趣洒脱又直言的人,“吾来只为你,不见余子。”
——除你之外,目无余子。
这是这位长老表达的意思。
“观四郎神盈气足,看来振武军巡军喜悦满满。”沈清猗淡笑回答道。
萧琮见妻子不接论道之言,便也一笑略过这话题。
“对了,阿琰有信来。”
沈清猗眉色轻动,瞬间便静,微笑接过信函,函没封口,想来她心中昭昭,信也昭昭。沈清猗却知以萧琮的品性必不会看给她的私信。
沈清猗就在房间内抽出了信,看了一会就笑起来,说:“看来她和堂兄相处甚洽。”
“她和八郎年纪相仿,八郎又是个唱念俱佳的,随了七姑母,两人估计得嬉闹一块儿去。”萧琮说着也笑起来。
夫妻俩说笑了阿琰一会,沈清猗便暂离了萧琮,回到自己的静室继续“思论道”。她坐在蔺席上,怔然一阵,不知觉间已取出了那封信,细细的,一字一句看着。
看到信末她心口就痛起来,“姊姊一切安好?行中甚想念,无日或忘。”……她不安好。
也……
沈清猗闭目,心口深处的灰说,也……无日或忘……只要让心觑着空隙,那些思念就如炭鼎内火炭下的灰烬,翻出来,还是炽热火星。
攥着信的手指发白,却又克制着没有将信攥破,连边缘都是平整的。将信平放在蔺席上,她转过头去看窗牖。然而即使不去看信,下一句话也浮了出来。
“给姊姊的画姊姊可喜欢?希望姊姊开心。”
沈清猗想说不喜欢。来无量观收拾衣箱时,那幅卷轴被她拿起又放下,如是四五回,终是狠了心盖了箱,任它打着死结沉没在箱底。那画和那些沉灰一起,默默沉下去。
“那片竹简是阿母刻的,赞你审美很好。”
沈清猗陡然睁眼,清幽眸子变得清冽,宛若天山溪水清明又澈,那日看到简上的篆字时,她就知道这不是萧琰刻的。萧琰刻不出那种隽永的意味,或者说以她现在的年龄,还体味不到那种岁月悠远的隽永。那位长辈,不是赞她审美好。
但那个美,是什么呢?
沈清猗没有想下去,或者说她没能想下去,后面的信语已经揪着了她的心口,将那些沉灰都翻搅了起来。
“在我心中,姊姊和画上一样,心中凛冽,眉间成锋,极美。”
“我尚未上雪峰,但觉姊姊,必比吐蕃高原最美丽的雪峰还要美。”
“十七,琰,悦之。姊姊,亦愿你一生悦之。”
悦之,悦之,悦之……沈清猗手掌攥紧心口,眉间神情已深痛,纤薄的身子却如竹直,一直到心口缓跳,沉伏下去。
她穿上木屐走向后山,一直走到了悬空亭,让侍女在亭外候着,她立在悬栏边,任风吹起裙裾,将那封信连着函,朱益掷落入陡峭下的崖下,看着疾风卷着它旋落下去,直到在眼中化成黑点,消失。
她飒然转身,眉间已是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