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人情债,最难还 (第2/2页)
他毫不怀疑,如若效仿道丧之前的古铸剑师,以身殉葬炉中,可得绝世神兵。
师傅一定没有半点犹豫,甘愿舍尽血肉性命,只为一睹神兵风采!
“老二,你能把事情原委摸清楚,为师很欣慰。
这样吧,伱给为师再办几件事,别让老大知道,他脸上藏不住东西。”
并未如晁三井所预料的那样,黎远得知内情勃然大怒。
恰恰相反,身材雄伟的白发老者面容平和,几如一尊没火性的泥雕:
“火窑人多嘴杂,保准有谁泄露了你小师弟的底细,把他找出来,填进你的寸金窑烧干净。
另外,老大的青花窑那笔单子,恐怕不好做。
祝家大老爷做事都是先礼后兵,他派祝守让过来,必然十拿九稳,笃定为师会点头。
你私底下问问老大,他要用的瓷石、炼土那些原料,备得足不足?
为师若没猜错,我再不松口,他烧的元青花就要砸手里,绝不止亏损五万两银子这么简单,火窑招牌也要没了!”
黎远紧绷着脸色,作为积年的大匠,他不单手艺过硬,跟高门大姓打交道的经验也很丰富,晓得对方是啥德性。
烧瓷的流程繁琐,首先要凿采瓷石,由窑工挑担运回,然后樁土,利用水轮车淘洗干净,再是踏土,牵几头大水牛使劲踩踏,混合泥水成浆。
进而送到作坊过几道筛,筛子是瓦岗村的妇女以幼细的马尾毛织成,倒进双层绢袋过滤。
接着还有沁砂、印土、车胎、修胎、盪(dàng)釉等多个步骤。
瓦岗村正是仰仗着火窑,各家各户开办作坊,平添许多谋生的活计。
像陆十平所忙活的,把瓷坯放进匣钵装窑开烧,乃最后几步。
祝家乃是铁料开矿的官办营生,纵横三千里的伏龙山,被他圈出大半的地方。
制泥砖不可或缺的白墩子以及高岭土,便产自祝家的景德峰,因而瓷器行当几乎所有店铺,都得看那位大老爷的脸色。
更何况,烧出来的好瓷,并非出窑就万事大吉,有些还要鬦(dou)彩,或者明炉,即进行第二次低温窑烧,再以暗炉烘焙一个昼夜。
个中用到的人手、作坊、材料,都离不开祝家。
如果跟祝家翻了脸,至少陆十平青花窑的生意就很难再做下去。
“另外,那户卖水的人家,你也探探底吧。究竟是跟姓祝的小子沆瀣一气,亦或者……唉,过惯穷苦日子的人,莫说郡城阔少,随便来些黑河县的商贾,砸个几锭雪花银,就能把他们晃得眼睛花了。
你小师弟处世太嫩,旁人只要对他好三分,他就以为良善。
可这种好,其实经不起半点考验,你回去跟他讲,无论那女子从没从祝五郎,他若还想继续做我黎远的徒弟,便断了来往。
他要惦记老婆孩子热炕头好好过日子,以后莫再来大刑窑,自个儿走县上做点小买卖糊口,师徒缘分就此尽了。”
黎远停住鼓风箱的那只手,淡淡道:
“我这一口听风刀,往后悬在这里,谁能斩断,谁就是我黎远的关门徒弟。”
晁三井大惊失色:
“那……小师弟他?”
黎远横眉竖目: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难道还要我这个做师傅的,给他捡回来?
如果他把儿女情长看得比这座大刑窑重,就不配再做我黎远的徒弟!
传人的位子,我可以留着,但能不能再坐上去,便看他自己的能耐!
真有种,打出一口百炼听风刀!让我瞧瞧他的本事!”
晁三井无言以对,虽然他是烧砖的行家,可打铁锻兵的基本功也不差。
十有八九,能铸五十炼的刀兵,便算巧匠;
十有五六,能打百炼的刀兵,才称得上能匠。
欲在匠行立足,做有名有姓的大刀匠,必须熟练掌握“炼字诀”。
精通怎么“炼铁水”、“炼铁料”这两样技艺。
初成能匠,想打一口百炼刀,足足需要六十四道工序。
从选材、炼料、烧制、锻造、打磨,都得专人亲自完成。
苦心耗费数月之功,也只有五到六成的成品率。
由此可见,黎远片刻的功夫锻出一口百炼听风刀,究竟多么恐怖!
这是实力与底子极为扎实雄厚的体现!
“师傅,何家那边也来人了?打算请你炼制法器粗胚,该咋回应?”
晁三井很稀奇,祝家如此相逼,自家师傅竟也能受得住。
“一桩麻烦还嫌不够,又添一桩?不搭理。
他姓何的,难道还能干死姓祝的?
给我省出时间,炼那劳什子法器粗胚?”
黎远不耐烦道。
晁三井心头一寒,自家师傅连杀心都动了?
“我不怪狗子不争气,只怨我自己,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鸿鸣号能办起来,祝家功不可没,这是实情。
大老爷而今要讨回报,拿我一座大刑窑,讲句公道话,理所应当。
可我黎远的手艺,不是谁想学就能学的!
一双百炼手,很了不起么?
老大的白玉掌,老二你的描金指,比他武骨只好没差?”
黎远冷哼,无端端叹口气:
“还是宁师傅讲得对,天底下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债。”
晁三井心里明白,师傅这算勉为其难退了一步。
打得出比他更好的百炼刀,祝五郎拜师就能成。
以祝家的手段,就算祝守让没这份本事,他们也会强行帮忙使其通过。
火工道人的炼器手法,与大匠锻造亦有相似之处,且更加玄异神妙。
倘若祝家舍得下本钱,耗费些好材料,搞不好真能断掉师傅的百炼听风刀。
“师傅!师傅……”
茫茫夜色如浓墨倾洒,送完小师弟黎钧的陆十平忽地返回,手里捏着一份烫金帖子:
“何家长房,何敬丰递的,今晚亥时,吃酒开席。”
黎远嗤笑一声,这些年上赶着巴结的高门大姓太多太多,但他并非谁都乐意买账。
若非欠着祝家大老爷的人情债,再早个五年,祝五郎这种行事作风撞到自己手里,一巴掌就拍死,大不了关窑一拍两散。
许是年纪越来越大,越发惦念那口神兵,爱憎分明的刚烈性子,如同没人鼓风的火炉子,渐渐熄灭。
“吃席?我还有心思……”
黎远眼睛余光轻瞥一眼,右手接过打开一看,本想顺势扔进火炉的动手猛然一顿。
他那张被火光映亮的苍老脸庞,顿时显得明暗不定。
陆十平与晁三井都怔住了,自家师傅这是咋了?
约莫过去好半晌,黎远合上烫金帖子,闭上眼道:
“告诉何敬丰,黎某准时到场。”